為了探究無意識心靈的奧秘,榮格用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研究自己和病人的夢。雖然他不贊成弗洛伊德關于“夢是通往無意識的捷徑”的主張,但仍然把夢作為研究人類精神的重要環節。他認為“情結是通往無意識的捷徑”,“夢是診斷的無價之寶”,因而在他的著作中充滿了有關夢的學說。與弗洛伊德一樣,榮格也認為夢是無意識心靈最清楚的表達和顯現,是無意識的產物。榮格說;“夢是無意識精神自發的和無偏見的產物……夢給我們展示的是未加文飾的自然的真理”。
在榮格看來,夢可以來自外界環境的刺激或身體內部的刺激,也可以來自對遙遠過去的回憶或經驗。這些內容在覺醒狀態下往往被壓抑著,為了尋求釋放,里比多只好在個體睡眠狀態中以夢的形式表現出來。但并不是所有夢都具有同等的意義和價值,有許多夢雖然涉及白天縈繞心懷的瑣事,卻并不能照亮夢者的心靈深處。但在另外一些時刻,人們的夢遠離日常生活,看起來是那么遙遠,那么神秘和神圣,抑或荒誕不可理喻,然而它們卻表達著某些深邃的內容。這些奇異陌生、不可思議的夢仿佛不是來自夢者本人,而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事實上,這“另一個世界”便是榮格等人認為的無意識世界,一個未知的地下世界。在古代,甚至在今天,仍存在一些人堅持認為這樣的夢是神的啟示或祖先的告誡。
榮格本人便做過很多這樣的夢。
1913年初,榮格曾反復夢見尸體,這些尸體不知為什么總是活著的。他夢見尸體被放進火葬爐,可是發現尸體仍舊活著。他夢見自己在墓地里行走,看見墳墓里躺著騎士的干尸,但在他的注視下,這些干尸活過來了。關于這些夢幻,榮格曾寫信向弗洛伊德描述過,后者認為這反映了他被壓抑的反對師長的愿望,榮格不同意這種解釋,認為自己沒有理由期盼弗洛伊德死去。相反,他將之解釋為一種對自己的暗示,認為夢境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在研究中忘記對自身文化淵源和歷史根基的認同。
1913年12月,榮格做了一個夢,這使他的釋夢理論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在夢中,他被拋進了黑暗的地下,漆黑的洞穴中有一具侏儒的尸體,他繞過尸體看見一個閃著紅光的水晶體構造的球,推開這個球,又看見一具帶傷的青年尸體正從球下涌出的水中飄浮上來。突然,出現了一只黑色圣甲蟲,接著一輪血紅的太陽從第二個洞穴中升起。他試圖搬動球堵上洞穴,但眩眼的紅光突然又變成了粘乎乎的血液傾瀉下來……榮格被這個夢嚇壞了,驚恐萬分。鎮靜下來,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解釋不了這個夢。
幾天之后,他又做了個夢。在夢中他看見兩個帶步槍的男人在黎明的荒原中行走,其中一個酷似他本人,另一個膚色棕紅的被他認為是未開化的野蠻人。接著響起了號角聲,榮格意識到他們正要殺害從山頂上乘坐“死人骨頭做成的戰車”的英雄。槍聲大作,英雄倒地而亡。帶著恐懼和悔恨,兩人開始逃亡。接著開始下雨,雨水似乎洗掉了一切謀殺的痕跡,“生命會持續下去,然而謀殺的負罪感卻永遠無法驅走”。
榮格從夢中醒來,對夢中的一切記憶猶新。他從許多角度來分析這兩個夢,總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后來經過反復、長期的自我分析,榮格得出結論。這兩個夢在告訴他必須放棄自己目前的觀點,重新校正自己的生活目標。
隨著對夢的研究不斷深入,榮格逐漸摸索出自己的釋夢方法——綜合建構法。在1917年寫作《論無意識心理學》一書時,他明確指出“綜合建構法”與傳統的“分解簡化法”不盡相同。在他看來,弗洛伊德等人采用的“分解簡化法”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將病人患病和做夢的原因予以簡化,還原成“純粹的生物性需要”或“純粹的個人野心”。而這種建立在因果還原論基礎上的釋夢方法往往會造成對夢的片斷性理解,從而掩蓋其完整性特點。從這個角度講,“分解簡化法”只適用于某些場合,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則存在著極大的局限,“一旦夢的象征不能還原為個人記憶或野心,一旦集體無意識開始顯現,這種方法便不再行得通”?;诖耍瑯s格決定放棄醫學心理學中這一“純粹的個人態度”,而采用某種綜合方法,即不僅將夢還原,還將“生產”、“增加”和“放大”等方法綜合運用。在“綜合建構法”中,“放大”對醫生素質的要求最高。他不僅要有廣博的學識,還要有分析夢者的知識結構及夢者自己所做的提示、聯想的能力。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醫生必須能夠運用歷史資料中有關人類學、考古學的記載,通過自己所掌握的文學、藝術、神話、宗教等方面的知識來分析夢的含義。
榮格認為,如果不把夢的意象“放大”,就無法解釋象征的意義。
最有助于我們理解榮格“綜合建構法”的實例,便是他在《論無意識心理學》一書中對“蟹夢”所作的分析。這也是分析心理學中的一個經典例證。一位長期接受榮格治療的女病人,在治療的關鍵時刻做了一個對榮格來說相當重要的夢:她夢見自己不得不跨越一條大河,河上沒有橋,她很著急。正在這時,她發現不遠處有塊淺灘可以涉過。就在她開始涉水時,一只藏在水下的大螃蟹夾住了她的腳。盡管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卻怎么也掙不脫……于是她被嚇醒了。
在開始分析前,榮格讓病人先就這個夢做些聯想,病人認為:夢中的“大河”代表著治療過程中的困難與障礙。“河上沒有橋”,表明她沒有找到快速治愈的方法,而不得不面對緩慢的治療過程。而她要涉水過河的急切心情,似乎表明了戰勝疾病的決心。
至于夢中的“淺灘”,病人將它看成是一次安全橫渡的機會,是她通過治療,最終可以從疾病的折磨中解脫出來的途徑。
夢中的“螃蟹”一直潛在水下,這令病人想到“癌”,對此充滿了恐懼。螃蟹是一種后退走路的動物,由此病人聯想到它是要拉自己下水。它以一種可怕的方式糾纏住病人,阻止她渡河,阻止她治療。由此,病人聯想到最近與一位密友的爭吵。病人提及的密友是個女人,兩人相識多年,關系微妙。她們有很多相似之處:同樣的神經質,同樣對藝術懷有強烈興趣,同樣看重對方而排斥其他朋友。多年來,她們在感情上相互依賴,親密又排他地交往著,彼此都錯過了人生中許多的機會,誰也沒有結婚。隨著時間的流逝,兩人變得更加神經質,更加多疑而易怒,激烈的爭吵簡直成了家常便飯。對這種關系她們都感到厭倦,卻無法從彼此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于是,她們越來越苦惱。
兩人相比,榮格的病人明顯具有較強的個性。榮格分析,這種爭吵的方式表明無意識試圖用這種方法使她們拉開距離,事實上,她們根本沒有傾聽。據病人介紹,兩人的爭吵通常源于其中的一人認為對方對自己不夠坦白,因而要求她更真誠些;而另一方卻覺得自己已經在毫無隱瞞、毫不計較地對待對方了,無法再“真誠”。于是兩人便盡力表白各自的心跡,結果是更深地陷入隨之而來的誤解和爭吵……追究爭吵的根源,榮格認為,在病人和她女友的內心深處,這種爭吵已經演化成快樂的替代品。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如此頻繁地爭吵。事實上,她們是想借此追尋一種“異化的快樂”。對此,她們并非意識不到,只不過不想意識罷了。盡管每次爭吵都讓兩人覺得“筋疲力盡”、“氣得要死”,但她們不能沒有這種遭到密友誤解的“甜蜜痛苦”。就榮格的病人而言,她早已意識到這種友誼的窮途末路,也知道平衡彼此關系只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愿望,但她身不由己,不能自拔?;诖?,榮格認為用“分解簡化法”分析病人的“蟹夢”,只能揭示她做夢的原因,卻無法探究其深刻的內涵。所以他主張運用“綜合建構法”。
運用“放大”、“生產”等方法分析“蟹夢”,榮格發現了一個病人沒有意識到的事實:即病人需要克服的障礙就在她自身之中,正是這個未被病人察覺的障礙阻止了她人格的發展,造成某種精神疾患。當然,這一障礙并非不能克服,只不過在克服過程中病人受到了意料之外的威脅。夢中“螃蟹”表明這種威脅是動物性的;它將人往下拉、往后拉,則意味著一種隱藏于某個部位、能夠致人死命的疾病。若運用分解還原的方法,阻礙病人過河并將她向后拉的“螃蟹”可以被認為是她的女友。因為現實中,病人總是不斷地“提高”和“教育”女友,試圖以某種理想主義的努力阻止自己被女友拉下水。但事實證明她的努力完全是徒勞無益的,因為女友也在做同樣的努力,“兩人就像是兩只斗架的公雞,都力圖搶占有利的上風位置”。
這種情況下,榮格意識到單純從客體角度來解釋不會有什么有益的進展,于是他將目光轉向主體解釋。他向病人指出:正是她自己身上的某種東西阻礙了她走出當前的“狀況”,進入另一種“狀況”。為了讓病人接受這一解釋,榮格為她分析了夢中的原始語言。在榮格看來,要使夢的語言變得可以理解,就需要大量取自原始心理和歷史象征的類比。這是因為夢基本上是從無意識中迸發出來的,而無意識又包含著所有古老的功能性的遺骸。他認為,由于夢使用的語言具有象征性,同時又常表現一些古老或神話的主題,所以釋夢者必須提高修養,掌握與原始語言有關的歷史知識。就“蟹夢”而言,榮格認為它的原始語言在于對“螃蟹”的理解。如果僅僅將“螃蟹”理解為病人的女友,那么對這個夢的解釋將無法深入。分析中榮格注意到病人曾由螃蟹聯想到“癌”,并聯想到×太太是在與自己同齡時患癌癥死去的。由此出發,榮格對“蟹夢”的解釋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太太的丈夫去世很早,她與很多男人過往甚密,其中有一位藝術家在病人眼中尤其具有魅力。了解了這些,榮格分析道,“螃蟹”代表著病人的動物性本能,它吸引著病人去過一種類似×太太的生活。但另一方面,病人的理智又迫使她遠離那種生活。為了擺脫理性的壓抑,她死死抓住自己的女友,不敢失去對方的友誼,怕自己因此而淪落……
在榮格看來,病人真正的癥結在于對“性”的含義的理解。病人未曾結婚,害怕因此而陷入×太太的境遇,過一種淪喪的生活。但就內心深處來講,她是很向往×太太那種“尋歡作樂”的生活方式的。束縛她心靈的羈絆也不是表面的對性生活的鄙視,而是對死亡的恐懼——她害怕像×太太那樣因過于放縱而患癌癥致死。
如果榮格的分析到此即止,我們便無法領略“綜合建構法”中“放大”和“綜合”的魅力。繼續分析“蟹夢”,榮格將病人對×太太藝術氣質的強調與給病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藝術家聯系起來。他發現病人具有與那位藝術家相同的氣質,在與女友的關系中,病人不自覺地扮演了藝術家在×太太面前的角色。她說話低沉,態度強硬,有時甚至迫使女友做只有她自己希望的事。而她的女友則與×太太較為相近:女性氣質十足,柔情綿綿。這樣一來,病人便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對×太太與藝術家情人關系的認同,并將這種認同表現在與女友的關系之中……
這樣,“蟹夢”的意義就有了一個因果相依的解釋,即“夢者就是夢的全部”。病人既是河,又是渡口,還是“螃蟹”。這種關系反射到日常生活中,病人便同時具有了×太太、藝術家以及兩者間關系的特質了。就本質而言,這只拖住病人的“螃蟹”就是她心靈深處未經馴服的心理能量。這種不自覺的心理能量是些未曾意識到的心理內容,它們關閉著自己不讓人穿透,也得不到糾正,卻拖著主體向下沉淪?!绑π贰庇谑浅闪藷o意識心理內容的象征,這些心理內容一直試圖將病人拉回到與女友的關系中(“螃蟹”后退著走路)。但這種關系卻是疾病的同義詞,正是由于這種關系,病人才患上了神經癥。
應該說,榮格的分析相當透徹,不僅將隱藏在病人無意識深淵中的內容揭示得準確、深刻,而且將“綜合建構法”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榮格關于夢的語言,以及在釋夢時所采用的方法帶給我們的啟示是多方面的。
首先,榮格推翻了以往用“分解簡化法”去消解夢的思想。他用“綜合建構法”,從多個角度去分析夢中特殊文本(如“蟹夢”中的螃蟹)復雜、多重的寓意,這使我們得以從簡單的決定論思想中解脫出來,進而樹立起多元論思想。
其次,榮格不僅對病人診斷,還負責治療,這使他從一個單純的醫生變成了一名有豐富醫學知識的人文思想家。而他主張從主觀方面去重建被“打碎”的精神世界,則意味著病人有機會贏得更多的精神獨立性,并以此來戰勝疾病。
第三,榮格在弗洛伊德還原論方法基礎上提出了“綜合建構法”,這是對傳統分析方法的補充和修正。他主張運用“放大”、“生產”等方法來理解病人的精神世界,使得夢所昭示的內容可能更具有現實意義。
去年五月,我參加了由瑞士外交部贊助的培訓項目“瑞士分析心理學及在心理治療中的實踐”,我在工作坊里做了夢的工作(軀體地圖)體驗以及11月份在廣州參加的國際意象體現技術(意象體現技術最早始于美國用于結合夢進行的心理分析體驗,是心理分析積極想象的一種形式)大會,會上榮幸地讓意象體現技術的創始人、榮格心理分析家——Robert Bosnak博士,做了一次個人體驗,二次體驗和專業的學習讓我對榮格——夢是診斷的無價之寶有了深刻理解和認識,在感受“綜合建構法”的同時,理解了放大,生產它們是如何去重建被打碎的精神世界,而讓來訪者獲得更多的精神獨立,以及使得夢所昭示的內容具有現實意義,以此來解決問題。也體驗到榮格提出的一些基本釋夢的方法,如客觀(即夢者要盡可能詳細地描述夢的內容,提供構夢的背景資料和夢的意識情景,對釋夢者要求自身具備淵博的知識和敏銳的觀察力);是事實而不是偽裝,(緊扣夢的主題,運用“放大”等方法,了解夢的含義和找到其內部聯系),確實在夢的工作中,是很好用的方法,也是能進行診斷和治療的方法,讓我自己受益匪淺,并可指導今后的工作。
此外,在榮格夢的語言中,象征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的內涵只有通過具有神話學意味的“譬喻”(例如魔鬼、巫師等)才能得以揭示和展現。這便使我們在理解夢時不得不時時面對許多難以理解的“意義”。我們只有在歷史典籍中學會了“原始語言”,才能到達那個充滿了“象征”與“隱喻”的世界,才可能通過對“意義”的不斷揭示把握夢的真諦。
轉自:http://www.psyheart.cn/orgbbs/viewthread.php?tid=7929&extra=page%3D2